衣堍读书一百二十六致敬从维熙十四

怏怏菜 · 发表于 2020-4-3 13:47:08

从维熙小说中的死亡

俗话说“一样生，百样死”，从维熙小说人物大家族的死亡亦复如是。

   自杀
   这是从维熙小说着墨最多的死亡方式。
   他有一篇《死亡游戏》的中篇小说，专门讲三个敲钟人的自杀。
   第一个敲钟人陆淼，“是在一个秋天走的。他自挂于劳改大院一个悬于空中的半截铁轨上。”这个北大数学系的高材生，有着精密的大脑，超强的计算能力。这半截铁轨是他每天都要敲的钟。第二个敲钟人王德龙，拉尿触电身亡。这个学机电的老北洋大学出身的机电工程师，是中科院研究电子的专家，选择用自己研究多年的电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第三个敲钟人刘松在陈半仙的帮助下，逐渐领悟了陆淼、王德龙死亡的意义，他们为什么不选择没有人注意的角落？陆淼的选择，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那口生命之钟停摆了，王德龙的选择，十分幽默睿智，研究电的专家死在了电上，形成一个强烈的反差。刘松在得知劳改队因为女友于梅逃往香港的事将对自己实施批判，便在大雪纷飞的夜晚——“那些天空飞舞的白蝴蝶，就是他和她的生命象征。刘松不曾忘记，他的家族既孕生于雪国，又是在雪国沉没的，这正是他复原成为一个人的最好时机。”——他脱掉囚衣，走进他白天堆码的雪堆里，“人间蒸发”。“大概一直到了‘七九河开’的早春时节，最后那个冰堆才开始流泪。待它落泪成泥时，才有人在融雪中，发现了身着内衣、状若坐禅的敲钟人……”
   他们为什么要死？因为大饥荒，“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苦役犯，许多人先是廋得如同人灯，后又浮肿得如同打足了气的气球。”他们都到了三级浮肿，他们不自杀，也熬不过去。陆淼留下的小本本里写有一句话：“如果活着与死亡，同住在一个房间，你就不如走出这个房间，去寻找你的天国。”既然要死，“咱们活有活样死有死样，不然不是白来一场了吗？”（王德龙语）因此，他们选择特有的方式自杀，以最后特别的游戏表演，向这个时代发出微弱的抗争。
   《白云飘落天幕》里林逸的第二次自杀，颇为奇特。当林逸得知自己在上海的老母去世后，了无牵挂，他跑到了银钟河自杀：一条绳子一头系在河坡的树根上，一头系着自己的脚，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，两只脚露在水外面。他留下了遗书：“谁路过这儿，只要像拉渔网一样，提一下拴在树干上的绳索，我就会像一条大鱼一样被拉上来。我所以不跳进银钟河，是我不想用我的肉喂渤海的鲨鱼。”这个北方矿院高材生，是一个盲棋高手，也有一个极富智慧的大脑。这是极为冷静的自杀，极为坚韧的自杀。
   《海滩上遗落的脚印》里从东南亚归国的骨医教授、医学院副院长、苏珊的父亲在反右运动中跳楼自杀。《亡命天涯》系列中篇小说里索泓一的父亲，亦是是一个刚烈的知识分子，这个日本留学回来的中学教师也经受不住“反右”的刺激，跳楼自杀。《假面》里准确判断刘茵茵是先天性畸形鼻而不是梅毒性鞍鼻、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的朱兽医，在文革中投水自尽。《杜鹃声声》里的杜鹃的父亲杜志辉，从德国辗转回到中国的研究坦克的专家，经受不住红卫兵的折磨，跳窗自杀。
   以上自杀的，都有一个共同点，高智商。年龄大一点儿的，都有海龟经历，都有一颗报效祖国的赤诚之心，然而报国无门，恰如王德龙所忧：“人家在研究登天，而迈进中科院电子所大门的人，不但不能发挥才能，反而下了十八层地狱。”他们本来不应该死的——“他（自杀的林逸）手里不应该抓住一把河泥，而应当是一把叩向青山的铁锤；他脚上不应该是自缚的绳索，而应当是踏遍青山的大头皮鞋。”这是时代的悲哀！
   正如《死亡游戏》里刘松所感，自杀是勇敢者的行为——“过去的世俗总是把自杀说成是懦弱者的行为，刘松今天似乎明白了那是苟延残喘的生者，给自己寻找的防空洞，一个人当真有了辞世的想法，才会觉察出自戕是勇敢者的行为。”连死都不怕了，还怕什么呢？

   饿死
   从维熙的大墙小说乎都伴随着饥荒，饿死，是许多人的最后结局。
   在《风泪眼》里，劳改农场管教科科长郑昆山、河南盲流李翠翠的黑丫，因为“断奶断炊”，吃了李翠翠给她煮的苣荬菜汤，“就伸腿瞪眼了！”奸尸医生也饿死了，“他的浮肿过了肚脐，浑身上下“胖”得像退掉了皮的大马哈鱼，死前他把棉絮都撕着吃了……”
   《阴阳界》里蔡桂凤总是穿着孝白鞋，人称“小白鞋”，就是纪念“缺粮断顿给饿死了”的老母亲。《断肠草》里石草儿的母亲，也是“多吃了几颗橡树果而一命归西了”。
   《断桥》里的小团儿，那个京郊穿红棉袄像朱雨顺女儿小翠的小团儿，也饿死了。

   冻死
   《死亡游戏》里的陈半仙，因大雪洇湿了柴火，炕失火被冻死，与他一起共赴黄泉的还有三个。他们被冻死的根本原因还是饥饿。

   大雨浸死
   《风泪眼》里的“右派”丁琳，曾经吃过索泓一用油彩画的烤鸭，在劳改队转场途中，被大雨浸死。他其实也是饿死的。

   迫害致死
   从维熙描写的主要是乱世中国时的场景，迫害致死就成了常态。前文提到的自杀，虽然是他们自主的选择，但是是被世道所逼迫的。这里所说的迫害致死，是被动的。
   《大墙下的红玉兰》里，“走资派”葛翎在攀折玉兰花准备纪念周总理时，被“四人帮”爪牙章龙喜以越狱逃跑为名开枪打死。《泥泞》里怀身大肚的石凤妮被造反派乱棍打死。《野浮萍》里姜羽的妻子，有海外关系的学校图书管理员，被红卫兵打死。《断桥》里的小学校老处女校长，也被红卫兵打死。在《断肠草》里，索泓一对石草儿说： “这世道成了大地狱。” “流浪时我到过大城市，红卫兵打死个人，如同捏死一个虱子，所有城市的死尸，都在火葬场外排队等候入炉化尸。”

大义灭亲
《第十个弹孔》里的鲁小帆，在“四人帮”爪牙的指使下，炸掉大桥破坏生产，把道班工人炸死，被公安局局长的父亲鲁泓大义灭亲送上断头台。在抗战时期，叛徒石小锁，也被母亲石大妈大义灭亲枪决。《断桥》里朱雨顺的家，在解放战争中被逃跑的国民党军队占领作指挥部，炮兵朱雨顺悲痛地开炮炸毁敌指挥所，妻子姚翠玲、女儿小翠和岳母牺牲。

   壮烈牺牲
   《北国草》里的垦荒队第二任支部书记马俊友，救火而壮烈牺牲。

   劳累死
   《空巢》里的鸟类科学家倪翔壮志未酬劳累而死。

   气死
   《伴听》里的甄六、《落红》里的牛耘，是位高权重的老干部，都是被不孝子女活活气死。

   自作自受
   《远去的白帆》里以“领袖最脏”陷害大学教师黄鼎的历史反革命歌乐山少尉，晚上起来拉尿拉到他提议围在萝卜窖防盗的电网上，触电而亡。这是他自作自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