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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0-5-11 11:18: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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撕开温情的面纱 ——兼读《伞》和《猫碑》 从维熙的中篇小说《伞》和《猫碑》,都有一个共同的故事模子:“我们”——“二劳改”的“右派”夫妻俩,由于劳改煤矿没有足够的宿舍,落户一家太行山山村的农户,故事就发生在“我们”和房东长女改枝之间。
在我看来,《猫碑》是对《伞》的改写。
小说家本人在谈及自己对那段生活历史的反思时,写道:“回眸昨日之作——包括引起轰动的《大墙下的红玉兰》,皆失去了往昔的光辉。我将它视为秋收时收割下来的一穗瘪壳,一颗一时炫目但缺乏苦涩浆液的果实。那时,我刚从酷夏中走来,没有仔细消化历史的沉重馈赠,就迫不及待地反刍历史了,因而它明显地带有春时脂粉的装饰之痕。”“到了80年代中期,始自长篇小说《断桥》,开始向历史的深层开掘……只有这样,才能如实描写历史与人的经纬,才能真切地勾勒出人与历史的原色。”(《面对秋阳——且当文学对白(1993.10)》)
我在《伞》(写于1981年)和《猫碑》(写于1993年)的对比阅读中,找到了作者的这种转变,从粉饰时代向还原历史转变。
一、房东一家
(一)房东一家的人口
《伞》里的房东一家,有六口人,房东夫妻俩,四个妮子。《猫碑》里的房东一家,有八口人。大概是为了说“虎猫”的历史,弱化房东对长女改枝的威力,增加了改枝的爷爷奶奶。
(二)房东及房东大嫂
《伞》里的房东牛大鹏,是国营煤矿的挖煤工人,后来成为进驻劳改煤矿的工宣队队长,善良,果断,看清了文革的真实面目,在社会上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(改枝去矿里、公社告状,他屹立不倒),在家庭中具有绝对的权威;房东大嫂,典型的善良的山村农妇。在《伞》里,房东大哥和房东大嫂的戏份很足,他们的善良让“我们”感受了人间的温暖,也是长女改枝走向善良的一个动力源。
《猫碑》的房东不姓牛,姓王。老王是一个小煤窑的翻砂工,虽然和《伞》里的牛大鹏一样,是唯一能管住长女改枝的一个脾气火爆的汉子,但是他在家中的地位没有《伞》中牛大鹏具有的绝对权威的地位,他在改枝肆虐时常常缺席。善良的房东大嫂对女儿的影响也微乎其微。
(三)长女改枝
在两篇小说中,改枝都是是在饥荒年间给乞讨的老大爷分食的善良的小丫头,而在文革时长成泯灭人性“一肚子草”的民兵队长,奉命监督改造“油派”的“我们”。改枝就是时代的代表,她不仅不学无术,“革命口号喊得震天动地,却不知道共产党的创始人是谁。”受时代裹挟,她的雷语惊人:“你知道你们是甚个东西吗?你们是油(右)派,专门用香油啥的作孽,拉拢好人,破坏社会主义。眼下,你们又用香油炒的啥玩意儿,毒害这只猫来了。”她还代表着无处不在的专政力量。
在《伞》中,在父亲牛大鹏的高压打击下,受“走资派”林场场长舅舅的感化、“我们”与她的精神交往的影响,“改枝身上的愚昧的野气”逐渐消失,“她在人类向类人猿返祖的路上停步,转身向人的世界大步走来。”在一次暴雨中,给“我们”送伞。伞就是其中的标志,人性向善的标志。
在《猫碑》中,改枝没有“转身”,在一次家中的花脖子大母鸡遭丢后,她抓住黑猫“三黑”,把麻绳系住“三黑”的一条腿,拴在乱坟岗子的杨树干上,用柳条鞭笞,致使“三黑”皮开肉绽,体无完肤,迫使善良仁义的“三黑”成为无恶不作的野猫。
这样一个时代的宠儿,哪一个更加真实,哪一个更反映了历史?是弃恶从善华丽转身的改枝,还是把恶人做到底的改枝?
(四)三姐妹
《伞》里改枝三个善良的妹妹,改兰、改秀、改芬,是改枝的对头,是善良父母的助手,帮助改枝走上善良路的推手之一。在《猫碑》里,三姐妹没有名字,她们在改枝的带领下,无情地鞭打“三黑”,成为大姐的帮凶。
二、猫
在《伞》中,着墨不多的猫,是改枝初现人性的见证。在“挑水事件”(“我”主动为房东家担水,被改枝认为是不怀好心搞破坏)中被父亲“镇压”,离家出走到矿上、公社告状受阻不得不在舅舅家呆一个多月后,在中秋节前夜偷偷跑回家,她首先看望的就是猫,她抱起幼猫抚摸,搂在怀里亲吻。“这是我们搬到这儿以来,第一次看见改枝流露出母性的感情,第一次目睹改枝人性的回升,也是第一次觉察到改枝还存在着人的良知良能。”
在《猫碑》中,猫是改枝和“我们”矛盾的焦点。“我们”在纠结到底选啥猫时,“背后响起一声尖厉的女声”,改枝武断地“分给”“我们”黑猫:“别挑挑拣拣的了,给你们一只猫养,就算是分外照顾的了。白猫、黄猫、花猫、灰猫都有主儿了,你们就养那只黑猫吧!”“我们”抱养了黑猫,取名为“三黑”。我们喂“三黑”油炒面,改枝认为“我们”发出的是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;刚刚断奶的“三黑”被耗子咬的伤痕,成为改枝要求“我们”必须作出交代的反动行为;“三黑”拆掉“我”的柳条帽,叼来老王的柳条帽,改枝不允许“我”这个“油派”戴工人阶级的帽子;“三黑”戏耍毛主席像章,成了改枝教训“我们”的由头,她一边抽打“三黑”,一边指桑骂槐地“革命大批判”,巴掌拍在“三黑”的身上,刀子却剐在“我们”的心上。后来,改枝家的花脖子母鸡丢了,矛盾达到了顶点,改枝怀疑是“三黑”吃了她们家母鸡,先是到“我们”家搜查灶膛、烟囱,发现猫爪上有绒毛,坚定了改枝的推断,继而发现装猫砂的土簸箕没见了,更怀疑“我”这个“大黑”参与了破坏行动,把鸡毛连同猫砂丢了,毁尸灭迹,逼迫“我”到处寻找罪证。后来,她带着三个妹妹把“三黑”带到乱坟岗子实施“鞭刑”。
三、乱坟岗子
乱坟岗子在山村是一个阴森可怖、鬼魅出没的地方。
《伞》里,乱坟岗子是改枝在夜里冒雨为“我们”送伞的地方,改枝善良的人性在这个地方大放异彩。善在这样的地方出现,善更显魅力。
在《猫碑》里,“三黑”在乱坟岗子里扒出黄鼠狼送给老母作寿礼,也是在这个叫作“白鬼树”的乱坟岗子,改枝四姐妹对“三黑”施以鞭刑。这也极具象征意义,善恶对比,猫的善和改枝姐妹的恶形成强烈的对比;如果把《伞》和《猫碑》对比起来读,相对于在《伞》里显现的善,改枝在《猫碑》里展露的恶,更现意味深长。《猫碑》撕开了温情的面纱,展示血淋淋的现实。
四、八月十五的前夜
八月十五,是万家团圆之时。两篇小说都提到了团圆之夜的前夜,八月十四日的夜晚。
在《伞》中,改枝离家出走一个多月后,在八月十四日深夜偷偷地跑回来,她去看望猫。在这天夜晚,改枝初展人性之善。
而在《猫碑》中,八月十四日夜里,“我们”听到了几声清脆的枪响。第二天,八月十五团圆之日,我们发现了“三黑”,埋葬了“三黑”的尸体。“我们”在“三黑”的土丘前竖立了一块两尺高的青石,一块留待后人刻字的无字碑,猫碑。
在《猫碑》里,老王夫妻俩和王老爹,都是善良的,但是于事无补,不能对改枝监督“我们”鞭笞“三黑”起到决定性的作用。
通过对比阅读,我们发现,作家有意在改写。
从维熙曾就为索尔仁尼琴赢得诺贝尔文学奖的《癌症楼》发表看法:“只有那个大夫是个善良的人,其余的人都是愚蠢、麻木的冷血动物……”他认为,这是不真实的,社会中有许多善,作家避而不写,并没有客观的反映社会真实。正因为有这样的认识,他写了很多善。比如说《伞》,牛大鹏夫妇、改枝的三个妹妹和煤矿、公社的领导,都是善良的,妻子教她画画,“我”给她书看,在这些合力之下,改枝在发生改变,“转身向人的世界大步走来。”改枝在暴雨的夜里,给“我们”送伞,改枝在“我们”离去的时候,偷偷向“我们”眺望。在80年代初期,这是从维熙小说的主基调,确实“明显地带有春时脂粉的装饰之痕”了。《伞》中,小说家捕捉的善,展露的善,与其说现实社会有如此的善,不如说是小说发表的时候社会需要如此的善。这类善,或许是真实存在的,有些个案做佐证,但是这样的真实只是局部存在,局部真实。这样的善,在当时的社会现实中是虚无缥缈的、若隐若现的,所起的作用极其微小,甚至可有可无。因此,在文学作品中,这样的善是否也应该只占相应的比例?就像《癌症楼》那样?
作家的认识是在发生改变的,或许正是索尔仁尼琴的作品促使了他的这种转变。在有意改变《伞》的《猫碑》中,我们就看到了这种转变。《猫碑》比《伞》,善的代表数量锐减,改枝的三个姐妹不仅不是善,而成为改枝的帮凶,煤矿、公社的领导和“走资派”的舅舅善的力量不再存在;而且善的作用微乎其微,善的代表王大爷、老王,没有起到根本作用,泯灭人性的改枝在嚣张作恶中逼迫“三黑”一步步走向反抗之路。
他的这种转变,一些批评家没有看到。比如从维熙2010年6月到北大演讲时,时任北大文学院院长的陈晓明介绍从维熙时,只说从是写出《走向混沌》的作家。从维熙可是作品数量惊人的作家!也许在陈教授看来,他的那些粉饰时代的作品是不值一提的。纪实文学《走向混沌》确实有分量,还原历史,反思文革思想根源。或许陈教授没有看到《猫碑》《浪迹天涯》的努力,或许在陈教授看来,从维熙还做得不够。
图片由马瑜友情提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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