粮食店

怏怏菜 · 发表于 2021-1-12 09:30:43

我还是孩童时，便知道粮食店，在高高的方斗山上，巴盐古道声名远播的客栈。今年国家推行精准扶贫，我作为驻村工作队队长、村支部第一书记，正好分派到这里，长江南岸的沿溪镇清明村。6月8日早上6点多，我步行到粮食店。远远看过去，十余间青瓦房，孤零零在庞大的山体上悬挂着。进入粮食店，根本看不出久负盛名的气派和辉煌，3米多高的石坎上，呈丁字状的两排低矮木房，不太典型的土家吊脚楼，坎下便是古盐道，仅留存些沧桑感。这里有4家贫困户，海拔800米，年轻人都外出或者迁出，只剩几个老人，所以显得格外冷清。
　　贫困户沈祖祥家里来了亲戚，还没出门干活，我们便坐在房檐下，摆起了龙门阵。老沈60多岁，谈到粮食店的兴衰，却如数家珍。据他回忆，自己的祖先是湖广填川来的，原以农耕打猎为生，到曾祖沈亨发，生五子，因开店子做生意发了财，为其四个儿子在外地购置田地和房子，成家后都搬了家，只有幺儿沈仁贵继承祖业。自古皇帝爱长子，百姓爱幺儿，肥田比不了瘦店子。但沈仁贵却顶不起这个家，抽上鸦片，致家道中落，老祖留下的店子也被佃农买走几间。解放后，败光了家的沈仁贵却因祸得福，定为贫下中农，而四个哥哥因家产丰厚评为地主，命运给他们五兄弟开了个莫名其妙的玩笑。
　　川盐销楚的一条大通道就经过这里。最初贩盐，为盐道，后来贩烟，为烟道，解放前后则以贩粮为主，则为粮道，有“背不完的悦来米，填不满的石溪口”之说。在川汉公路没有修建时，住店吃饭客商络绎不绝，最多的是粮食商人，沈家每天要煮一斗二升米的饭才够供应，有“要抽烟纱帽山，要吃饭粮食店，要喝酒两汇口”的民谣。这或许就是“粮食店”的来历。
　　那一排木房中间，是仓房，大门看起来很特别很宽敞，老沈回忆，那是便于挑灯草等松软货物的客商进出。民国30年，一位贩猪的人，突发疾病死于粮食店后的山林里，第二天只见一堆泥土。几天后他的家人寻来发现那堆土，是蚂蚁造窝堆下的，正好盖住尸体，便以此为方位修了墓。后来，他的儿子发了大财，特地来此地祭拜父亲，并每家每户赠送猪肉，他认为，粮食店这个风水宝地让他父亲占到了一块，才会让后代发达。老沈记还得小时候，看见放置小坝子的木凳还经常被牛羊舔食，因为上面被盐浸过。足见当年生意之兴隆。
　　正说话间，沈祖祥的母亲崔显珍来了，84岁高龄，但看起来很硬朗。她一来便唱起了山歌，见我十分好奇，老人兴致大发，一连唱出了几首山歌，有《思望郎歌》《十想歌》《探妹歌》《结婚歌》等，我迅速将歌词抄录下来。老人说，她还有个姐姐崔显淑，已经90多岁了，过去是唱山歌的好手，她只能记住姐姐的少量山歌。从老人身上我仿佛看见两个土家族少女，坐在客商中间，用清纯的嗓子，唱着婉转动人的罗儿调，让那些劳累的生意人听得乏意全无，也给大山上的这间农家店子增添无尽的乐趣。
　　整整一个上午，我被粮食店感动，我被唱山歌的老人感动。老人逐渐老去，他们自得其乐，安土重迁，可是，他们的后代，能走进贫困大山，聆听和传承这优美山歌的人会越来越少。像粮食店这样在巴盐古道上的客栈，已经寥寥无几，即便留存下来，随着城镇化的推进和交通优势的错位，再难有昔日风光。那条苍凉而坚硬的石梯道，曾留下过无数匆匆过客的足印，也会像老人的歌声一样，即将隐藏进荒山野岭，湮没到历史记忆的长河。

作者：罗涌

2016年7月7日发表于《中国气象报》副刊，2016年9月《龙河》杂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