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在初春的一个黄昏,见到那个女人的。
那天,我在老街茶馆里临窗而坐,观雨品茶。暮色四合的天空飘着零星细雨,路面显得有些湿滑。她冒着雨,幽灵般出现在雨后空寂的青石路上。她戴着一顶红色绒线帽,穿的棉袄很宽大,显得身躯瘦弱不堪。她边走边唱,信天游一样的曲调,声音不大,却足够引起我的好奇。
于是,我在茶馆听到了她的故事——
她不是本地人,她的娘家在很远的北方,那个出美女的三秦大地。她的丈夫曾经在那里当兵,他俩好上了,但是她爹娘不同意,因为,他穷。他退伍后回到这里,坚持和她书信往来,说着相思。一年后,她的爸妈还是不同意他们一起,更不许她背井离乡去找他,她就从家里逃出来,追着他的足迹来到长江边的这个小镇。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她要来小镇找自己,整日想着她,挥锄时想、耕地时想、吃饭时想、睡觉时想。他以为这辈子和她在一起已经无望,因为他给不了她爹娘想要他给她的日子,除了勤劳,除了对她的好,他所有的,只有贫穷。
那个秋天,落日金黄,斜晖脉脉。她从长江边的趸船上了岸,人地生疏,一路问询,到夜里10点才找到了他的家。她说,她怎么也忘不了他第一眼看到她站在他家院子里的神情:恍惚、惊讶、欣喜、难过。从此,她就待在这里和他结婚生子,再没回去。从此,米脂不止是写在纸上的汉字。她想北方、想家、想爹娘,可她从来不敢回去,更不敢说起。她像倦鸟、像浮萍,只是栖息在这里。慢慢地,她越来越沉默,越来越没了笑容。好在他懂她想家的难过,懂她所有的欢喜。他包揽了田里的活计,闲暇时在周边挣钱养家。无论外面的世界怎样诱惑,他都不曾离开她,每天都能回到家里,陪她说话,解她疲乏。他践行着自己的承诺,四季不曾冷着她,寒暑不曾饿着她。那些年,他从没让她后悔来到这里。
后来,他因为一场疾病离开了她。唯一的儿子还很小,公婆和村里人欺负她是外乡人,各种刁难。她硬是咬着牙,不叫一声苦,不掉一滴泪。白天学着干农活,晚上缝补做家务。舍不得让儿子吃苦,却一个人扛下了所有。10多年后,她的儿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。那一晚,全村人都听到了从坟地那边传来的号啕大哭。后来,儿子准备结婚前,因遭受意外去世了,这世上,就留下一个孤独的她了。
我问,她为啥不回去北方,去看看阔别多年的爹娘。茶友说,回不去了,北方,再无她的爹娘。
娘在北方,根在北方;他在这里,她就在这里。
我看到她的眼里含着泪水和惆怅,我听到她的歌声里有着抹不去的忧伤。
他走了,她的心也走了;儿子走了,她的命也丢了。
听说,她的儿子生前曾想接她去城里一起生活。她不去,因为那样,就会和长眠在地下的他隔得太远,她会感觉不到他的气息。
“要是当初她跟她儿子在一起……”
“命啊,人的命,天注定。”
“造孽哦,唉……”
茶友们这样说着。
慢慢地,后来,她有些癔症了。她每天都要回到那个荒芜了的村庄看一看,那里是她和他最初重逢的地方,也是离北方最近的地方。
青灰的天空下,这里,就是那个女人的家。
每天,她都要穿着红色棉袄,走在当年第一次来小镇寻他的路上,因为她觉得,他会在最初的院坝里等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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