衣堍读书两百零五｜对话何志发（六） ——《留痕》背后的故事

辣椒妹 · 发表于 2022-10-25 09:27:45

对话何志发（六）

——《留痕》背后的故事

“我当副县长没花一分钱”

衣：您的副县长被撤，主要是没有参加整党学习？

何：整党学习，要集中学习七天。那个时候的县领导少，我管的工作又多，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，只学习了半天。后来，王书记还陪我学了一整天，也不得行，过不了关。

那只是一个方面，主要还是得罪了人。我得罪了“两员”，地区的夏专员，县里的刘某元。

夏专员是怎么得罪的呢？一次地区开财贸工作会，夏专员点了石柱的长毛兔，彭水、武隆的苎麻。我们这三个县的产品出口，没有交给地区外贸局。我们长毛兔直接出口120块一斤，交给外贸局才60，我们农民就会少收入一半的钱，那个时候的钱值钱呀，我当副县长的工资一个月才47块呢，少60块是什么概念？我们不干。外贸局局长给专员报告后，夏专员就在大会上点了我们的名。会后，武隆彭水的两个副县长来跟我说：“何县长，恐怕我们还是要找夏专员专门汇报说明一下哟。”我同意了他们的提议，他们去吃饭了，我气得饭都吃不下，专门等他。见到夏专员的时候，我们表明了来意，他指着我说：“是你提头儿串通他两个来找我的？” 他在会上就说，这次点名是疏通思想，如果不听招呼，损害了地区的外贸利益，小心乌纱帽。他现在这样一说，我顿时就火气冲上来了，直接就点了他的名：“夏××，我当副县长没花一分钱，现在光兔毛不交地区外贸局，石柱农民要多得几百万，已经值了！”我就摔门出去了。

这个夏专员是北方人，南下干部，作风十分霸道，态度十分高傲。在以前我也冲撞了他。有次我们县五斗乡收购的烤烟经过丰都（县）龙河（镇）的时候，被丰都拦截了，他们说我们收了他们的烟。闹到地区后，夏专员在丰都主持调解，三下五除二就断定我们石柱有错，由丰都将我们的烟叶没收。到底我们收没收丰都的烟，这很难说，很难断定，既然专员说没收就没收吧，没得办法，我们也认了。关键是后来，丰都提出，我们的车停了三天，还要每天交一百块的停车费，夏专员竟然同意要我们来拿停车费。简直是欺人太甚！我拍案而起，冲撞了他。

县里的刘某元，是县委副书记，本来他和冯华良是抽调去筹备三峡省的，三峡省确定不成立了，他两个就回来了。那两年电视机俏——你看过电影《你好，李焕英》吧，电影里就有这样的镜头——县外贸局的局长就印了一些票送给县头的领导，我当时不想买电视，就没有要票。百货公司有些职工不服气，认为领导把指标拿去喝瓢舔肥，有两个职工就悄悄地买了两台，等到刘和冯拿票去买的时候，没货了。百货公司的人说，头天何县长来买了台，没有了。刘便以为是我，认为我开始不要票，后来又以权谋私去买了，害得他没买到。其实，头天去买电视的是另一个何姓领导，他代理过县长。刘不加调查，便恨上了我。后来县委书记王昭一找我谈话，说你这个人哪，你得罪人都找不到信，你跟别个打架，还找不到对手是谁。我后来总结，我是一个只顾埋头拉车，不抬头看路的人，根本不懂得人情世故。

还有，我得罪了老干部局的那个局长，他来找我要车，我当时分管财政。我说，老干部局也该配车，但是县委县政府才配了两台车，钱有点儿打紧，看能不能缓到一步。他回去就对那些老干部说，何某某那个嫩台台，对老干部是含血愤天的恨。所以后来，那些老干部一直就扭到我不放。

“说我家带头养兔，一年收入8万元”

何：那个时候，全县大部分的机关干部家家喂兔，阳台、厕所、寝室到处都是兔。喂兔的多，外头来买兔的也多。那个时候长毛兔的价值很高，高到哪种程度呢？一只母兔，等于一条水牛的价格。哪个不想卖好价？卖了一回想卖二回，卖了二回，还想卖第三回。喂奶粉，兔长得又好又快。

衣：兔子喂奶粉呀？

何：嘿，不仅是奶粉，那个时候县城里有三个兔草市场，草比菜贵。

衣：喔，这个我晓得，小时候我大姐二姐经常在天不亮地不明的时候把兔草背到城头来卖。

何：四川省委书记杨汝岱来石柱调研，他就一大早去兔草市场看过的呢。成本高的兔，大家当然希望卖个好价钱咯。我一天的事本来就多，更核心的是，我把我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卖兔毛上——兔毛卖不出去，才是大事。当时为了发展长毛兔，县里成立了一个兔办。外头来买兔的，大都找兔办，兔办主任可能帮三亲六戚卖了很多兔。后来兔子不好卖了，这些人都认为，外头来买兔子的，都可能来买了我的兔。我的家在临溪，未必到县城买兔子的还要跑那么远去买我的兔？那个时候交通又不便，不比现在，可能不？就是现在这样便利的交通，也恐怕没几个人会舍近求远吧。兔办主任有可能打着我的招牌，做了一些事，所以很多人把矛盾的焦点就集中到我的身上。在整党的过程中，社会上还流传着一句顺口溜：官买官养官发财，民办民喂民遭殃。

长毛兔1984

后来《人民日报》发了一篇文章，以《养起玉兔二百万，吹糠见米找现钱》为题详细报道我县养兔的情况。但是，记者把道听途说的也写进了报道里，说我家带头养兔，一年收入8万元。对不实的报道我是哑巴吃黄连，有苦无法说，你还好去说那篇报道不实？那不是否定了石柱的长毛兔事业？那个时候万元户都不错哟，何况是8万元，巨富了。这篇报道简直就是火上浇油。

社会矛盾那么大，总要处理一个人来说话。

后来我跟年轻人讲呀，这不是做人夹不夹着尾巴的问题，我本来就是夹着尾巴在做人，但是有些时候确实是，不看东西南北，不考虑其他的后果。

衣：您没办法考虑呀！您那个时候那么忙，哪有时间哪有精力来考虑其他的呢？

何：但是，考虑的心都没有。是不是到哪个地方，比如整党办，去说明一下呀，没有。反正认为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，事实上，查过去查过来，一分钱的经济问题也没得。奸诈狡猾的人还是在社会上豁得开些，我们这些老实人还是不得行，那个时候如果去说点儿软话呀，还不是过去了？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遇到这种情况，早就去说了哟。专员夏中明在大会上批评我，我不去顶撞他，他还是不会盯到我搞呀。这也是要吸取教训的。那时候，还是年轻气盛，天不怕地不怕，现在想来，挨整也是必然的。最后以“以权谋私，为家里买了8只长毛兔”为由，免去了我副县长的职务。

在何老《留痕》书稿里收录了1985年9月15日写给书记县长的信，解释不再继续写检查，其中一段这样写道：

为自家买了8只长毛兔，为家乡亲朋好友买了几只兔……就认定为以权谋私，我认为是认定过头，过分了。我的家庭情况是上有两位70多岁老人，下有3个还在读书的孩子，我一个月只有47元的工资，为了养家糊口，和其他农民一样养兔增加收入，没有什么错。就按照去年全县调进26000多只兔种，按全县养兔农户分，我家也可以分得几只。县委整党领导小组刘某元说：“共产党员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，全县农户需要的兔种没有满足之前，你不应该给家里买兔。”他是用马列主义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，他是双职工，不知道我们半边户的困难……再写也只有那样一个认识水平，无法达到他们“马列主义”的说教水平。